推薦序/蘇奕彰(國家中醫藥研究所所長)

林富士教授是我非常敬佩的歷史學者,我們都來自農業為主的雲林縣,富士長我五歲,我習慣稱他「富士兄」。

1994年富士兄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取得博士學位返回史語所服務,1995年任史語所副研究員;我也在1995年取得中國醫藥大學中醫研究所博士學位,並留在校任副教授,兼任中醫基礎學科主任,負責醫學史、中醫文獻學,以及《內經》、《難經》等中醫經典課程的教學。中醫歷史與經典課程一直是傳統中醫教育的核心,早期教師多為在1949年前後來臺的各省中醫菁英,在中醫典籍文獻領域功力深厚。1990年後,大師級中醫前輩多數凋零,固然不缺興趣閱讀中醫典籍的研究生,但未經史學與文獻學扎實的訓練,無法成為大學殿堂的教師與研究學者!

2000年無意間閱讀到杜正勝先生〈形體、精氣與魂魄—中國傳統對「人」認識的形成〉一文,心裡非常驚喜,因為「形體、精氣與魂魄」正是中醫基礎醫學的核心議題,隨即到史語所向時任所長的杜正勝先生請益,杜先生親切的介紹有關「新史學」與「生命醫療史」的內容,這對一直侷限於醫學視野的我無異是耳目一新。此後,史語所舉辦的「亞洲醫學史學會」年會與所慶的學術研討會,被我列為必參加的學術活動。就在2004年第二次年會「宗教與醫療」學術研討會上,我與富士兄一見如故,也開啟近二十年的深厚情誼。

富士兄的四個研究領域(巫覡研究、精魅文化、祝由醫學、檳榔文化)都與中醫相關,《黃帝內經》開始記載有關鬼神治病、祝由醫學的內容;我們童年常在農村與廟會中活動,習慣了赤腳仙、乩童、爐丹、道符的存在;檳榔更是常見的中藥與生活文化中的特殊品項;而為了解中醫基礎醫學核心議題「形體、精氣與魂魄」在生命的定義、內涵與運作,我投入氣功的研究,也特別關注歷史上佛、道兩家對生命、生死與修煉的論述,這些都恰好與富士兄的研究領域相關,而各自有不同面向的看法,兩人中、西醫學與歷史文化議題交錯對話居然毫無障礙。

2006年富士兄聽我提起臺灣四百多年醫療史中,現代醫學只占近百年,而庶民醫療(包括漢醫、宗教醫療、藥籤、草藥仙、手抄本醫書、武館的接骨整復等)在臺灣醫療史中一直被忽略!因此,在他指導下,我們進行了兩年「二十世紀初臺灣地區醫療手抄本之數位典藏」計畫。2007-2011年,富士兄借調至中興大學,先後擔任臺文所所長、文學院院長,得地利之便,我與富士更常碰面;2008年我接任中醫研究所所長,為了醫史文獻研究人才與師資養成,特別在碩士及博士班規劃了「醫史文獻組」,並開放非醫師研究生就讀,特別鼓勵文史哲科系所畢業生參與。富士兄更協助規劃了醫療史講座,陸續邀請時任中興大學副校長的黃寬重先生及中研院生命醫療史研究室的多位老師蒞臨演講。這個改變培養出多位研究中醫醫療史的博士,同時規劃了臺灣中醫醫療史的研究議題(2018年由國家中醫藥研究所開啟「臺灣中醫藥醫療文化記憶」研究,並納入該所典籍資訊組的研究重點)。在此基礎下,醫家與史家的對話成為深具學術意義的活動,2012年5月在中研院近史所成立「新醫史讀書會」;6月在中國醫藥大學成立了「臺灣中醫醫史文獻學會」;2013年3月在中國醫藥大學召開「醫家與史家的對話:傳統中醫學術知識的歷史傳承與變革」國際學術研討會,會中邀請杜正勝先生擔任大會演講,雖然我是掛名的發起人及主席,其實富士兄才是真正的規劃推動者。

檳榔文化是富士兄關注的本土議題,本書是他過去國科會研究計畫的多篇報告與論文的集結,內容包含醫藥、歷史與社會研究面向,資料與論述相當完整與嚴謹,完全可以呈現富士兄治學的態度與面對政治社會問題的風範。品茶閒聊間,富士兄提到檳榔巡迴展引起醫學界與社會的負面聲音,並很輕鬆的表示,他就是呈現歷史文化發展的真相!我想到類似的中藥問題還不少,如同樣在歷史上曾經很輝煌的硃砂、雄黃等中藥,也因毒副作用而翻轉民眾的認知與態度,繼而影響管理政策。其實當代的是非與歷史文化發展是兩回事,事物的價值常受時空條件與新資訊揭露的影響,比如現代醫學在二戰前臨床很缺乏有效藥物,戰後才因科研投入而逐漸產出有效的抗生素、麻醉止痛及抗癌等各種疾病治療藥物,這些藥物也會出現嚴重毒副作用,臨床決策上無非是效益大於副作用即可使用,而社會經濟發展造就生活品質提升與壽命延長,醫療效用與食品安全的價值考量自是有別於古代,做為學者「求真」是必須的,但以今日條件非議前人則不恰當。

從中醫角度對早期社會檳榔醫療價值來看,臺灣自古以來就被視為瘴癘之地,盛行許多傳染病(瘟疫),如瘧疾、痢疾、登革熱等,甚至偶有霍亂與鼠疫流行。在沒有公共衛生、醫療制度與有效現代醫學藥物的年代,本土的植物(青草藥)才是及時的救命材料。民眾疾病照護依靠流傳於宗族、宗教團體、地方社團(曲館、武館)的經驗醫療(靠師徒制以口述或手抄本傳承)。

瘟疫不同於四時感冒,患者很快就出現呼吸與腸胃道的合併症狀,在沒有靜脈輸液、呼吸照護等支持療法下,感染性疾病很快就會致命,這在瘧疾、登革熱、流感及SARS等疾病尤其明顯,因此除了清熱解毒的草藥外,作用於腸胃與三焦膜原的檳榔、草果就是常用藥物,而缺乏醫師處方調劑下,最便利民眾使用的自然是「不需煎煮、攜帶方便」的食品化檳榔(青仔)。

回想1960年代常幫祖母購買檳榔記憶,在參照《傷寒雜病論》後,最讓我驚訝的「商品」是「青仔剖開中夾著桂皮、甘草片、荖花,再外包荖葉」的檳榔,桂皮的溫陽通脈、甘草和中、青仔的降氣通腑、荖葉與荖花的宣散解表,像極了治療外感表裡同病的「中藥複方」!1990年代,我經常去南投山區訪友,山裡人見面常是遞一口檳榔再打招呼,淋雨或飲食不潔出現畏寒身痛,亦是先來一口檳榔,咀嚼後立即出現身熱汗出、神清氣爽的感覺,無怪乎檳榔從防治瘟疫的材料(洗瘴丹),變成提神食品與社交禮品。檳榔與荖葉的慢性毒理研究已經清楚,食品要求安全,做為食品的確不妥,但從歷史與文化研究來看,卻有其時代意義。

2020年2月我到任國家中醫藥所所長,適逢新冠肺炎(COVID­19)全球疫情,我以明代《攝生眾妙方》中「荊防敗毒散」為基礎進行處方調整,在基礎與臨床研究團隊及藥廠協力合作下,成功研發出「臺灣清冠一號」中藥,讓中醫防疫在全球醫療史上留下記錄,富士兄得知大為開心!現在這本書即將付梓,回憶近二十年的機緣,仍可感受他真摯的性格與無畏的氣魄,更感念他對臺灣本土文化與醫療史研究的貢獻!追念故友情誼,及其為臺灣中醫醫療史的貢獻,是為序。

蘇奕彰 敬序
西元2023年8月30日